这话,颜令徽并不是随便说说。

她有认真思考过为什么君子六艺,只恢复“数”这一科,而不是全盘照搬。

——这次离家出走,三千里路,她看到了很多东西,是以前在公主府里看不到的。

百姓很贫穷,士绅很富裕。而贫穷的百姓,光是供家里人读书就已经耗费全部家产与心力了,他们没有多余的钱去买马、买车、学音乐、学射箭……

一旦六艺全上,百姓的孩子就彻底没有机会争过士绅富豪的孩子了。

话说完了,但现场也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。

驸马颜淳听到女儿这么说,哪儿还能站得住啊,就想要走出来为她解围。

‘傻闺女!满朝公卿不是傻子,你猜为什么一两个月了,没人站出来让陛下改革科举,使科举重开数科。’

太子哪能看姊夫踩雷——主要是,对方才刚因为给他爹贩卖焦虑的事情,上了他爹的小本本,现在再出去,那不是直接撞他爹火铳口上吗!

立刻先一步站出来,往亲爹身边凑:“陛下!臣觉得这小孩儿说的方法可行。而且臣还觉得,多开一科数科,并不会妨碍寻常学子去学习四书五经。”

颜令徽愣了愣神。

她的确是天资聪颖的,但年纪太小了,人情世故方面难以补足,此刻只能隐约感觉太子话里有话,似乎在帮她扫尾,却始终想不通自己的提议失策在哪里。

不过没关系。

颜令徽面上坦荡荡。

她有爹!她可以回去问她爹!

女驸马颜淳却是收回脚步,垂着眼,遮掩了瞳孔中的感激。

女儿还小,不懂,但她却是懂了是怎么回事。

——科举不再考君子六艺,其实是许多朝代皇帝默许的发展。

皇帝从来就不怕民间书院多,或者说,他们其实是天底下最希望百姓全都能念书识字的人。因为他们有一套完整的洗脑步骤,全藏在经史典籍里。

书念的越多,就越容易被灌输忠君爱国思想。

反而是读书少或者完全不读书的人,遇到不公,遇到欺压,遇到昏君奸臣,才会高呼一声“王侯将相宁有种乎”。而大多数读书人会觉得“皇帝是好的,全怪奸臣蒙蔽,把奸臣除了这个国家就能蒸蒸日上”。

皇帝巴不得百姓多读书。

但前提是,只读书,而不是还有空学什么君子六艺。人的一天就十二个时辰,刨除日常生活,余下的念书时间本来就不多,还要再分一部分去学习君子六艺,洗脑功效大减,绝对不行!

——这才是皇帝眼中的愚民之策。

而颜令徽提出科举重开数科,完全是在老虎屁股上拔毛。

好在,太子这头壮年老虎对此表示了支持。

“陛下,臣做过这样一道数题。”

太子神态松弛,唇角上翘,正是因为他这姿态,让在场众人都能感受到他的信心。

——他有信心,哪怕学子熏陶忠君爱国思想的时间少了,他也能压得住。

“江西水灾过后,农田被冲毁,其中,有主之田四千顷,新淤出之田千顷。”

“官府以有主之田每亩收五贯赎田钱,新淤出之田每亩收十贯赎田钱之策,将这些田地卖出,且言明,大堤修筑完工前,赎田钱可打九折,大堤修筑完工后,只能按照原定赎田钱的价格购买田地。”

——老皇帝知道天灾一起,老百姓为了活着,必然会贱卖自己家的田地。所以,他出台了一项政策:灾荒期间,由官府去买百姓的田,一定时间内,允许卖方以原价赎回土地。或者官府低价出售土地。这就是“赎田钱”。

“因此,身为江西布政使,在邻省米价一斗米高达四十个钱的情形下,你需要多少赎田钱,才足够本省灾民五百四十七万六千二百五十九口所需粮食?”

“其中男丁四百零五万六千八百一十二人,女丁一百零一万四千二百零四人,老弱四十万五千二百四十三人,而每丁每日皆领半升粮,救济四个月,老人孩童每日领粮数目减半,救济五个月。”

“大堤修筑少则三个月,多则五个月,便算五个月吧。”

太子笔直站立,一气呵成。

那当然是要一气呵成的。

天统十二年,江西自春入夏,大雨连绵,赣江生洪。赣州、吉安、临江、瑞州、广信、抚州、南昌、九江、南康遭遇数十年难遇的大水,千里成洋。

太子高宪亲往赈灾。

水灾前,江西人口九百一十二万余,灾后,淹毙人口三百六十五万佘,灾民五百多万口。

他所说的数字,来自于当年的灾难。

而他最痛恨,最难忘的是——

“陛下,天统十二年江西布政使曾葆成,因本身数学薄弱,虽心怀百姓,灾时亲自核对粮米数目,检验灾民人数,清册中所计灾区户口几何,所坏田地几亩、房屋几间,淹毙人民几口……尽是其踏勘而得。”

“可他不懂算数,只看最后数目,赈灾粮食如何购买,如何分发,皆由底下小吏而为。”

“粮食确实在曾布政使的严核下,发放到每一个灾民手中,无有贪污。”

“但,购买粮食时,购粮钱财与粮食数目不符,使得粮食不够分。再去买时,粮价又涨,成了一斗八十钱,朝廷的粮食还未运到。”

“是以,饿死者十六七。”

那些灾民,没有死在洪灾里,没有遇到尸位素餐的官员,却因为本省最高长官不懂数学,没有计算过一个灾民该准备多少救灾粮,亦没发现底下小吏贪走银钱,导致第一次买来的粮食严重对不上人数,因此饿死。

天底下怎会有如此荒谬的事情!

怎会有如此荒诞、可笑、仿佛老天爷在和人开玩笑的事情!

“这事怪谁?”

“是怪算数不好,没有提前算好灾民所需粮食的布政使?还是怪损公肥私的吏员?还是怪朝廷对算数不重视,全靠当官的自觉?!”

太子一直以为自己忘了这事,今日才发现,有些事只是埋于心底,等着破土而出。

那猛然抬高的声音几乎穿透云霄,足以使人汗毛耸立。

东宫。

太子的书房里,五皇孙高钥正到处翻找:“奇怪,我记得爹之前看的那本游记应该在这儿的啊。”

自己身高能够到的地方都找全了,这位与邴琰同龄的小皇孙挪动着书房里的梯子,搭在书架子前,一个劲儿地只顾往上爬。

梯子咿呀咿呀地响,底部笃笃地敲。

“找到了!”

小皇孙连忙把自己要的游记揣到怀里,想了想,又顺手薅走旁边几本书,打算一起看。

用着一边的胳膊夹着书,另外那只手抓着梯子,小心翼翼往下走。

“哎!”

“哎哎哎哎!”

梯子上的小孩子脚一滑,手上的书立刻摔下去,整个人也在梯子上挥舞着双手,胡乱去抓,好在及时抓住了横杆,脚也重新踩稳,梯子稍微往外弹了弹,又“砰”地压回了书架上。

“咚——”

好像有东西砸到了地面。

高钥低头一看,是一个匣子,他有印象,之前挥舞双手时确实感觉碰掉了什么东西。

匣子的锁直接摔开了,白纸墨字扬扬飞起,又纷纷落下,散了一地。

门外是宫人着急地喊声:“小郎可是摔了?!”

“没事!你别进来!”

小皇孙喊了一声,确定外面没有动静后,踩着梯子下去,还剩下两三道横杆时,往下一跳,直接跳到地板上。他拍了拍衣角不确定存不存在的灰尘,弯腰去捡起那些写字的纸。

“咦……”

高钥下意识就被上面的内容吸引了注意力:“阿爹写的……如何帮助和引导百姓?”

又拿起一张:“科举变革?”

再拿起一张:“如何从豪强嘴里挖肉且不会鱼死网破?”

“还有……”

高钥有记忆以来,他就没见过他爹关心朝政,就连上朝都是十天半个月才去一次。有的时候天冷,他爹能连着两个月不上朝。

他听过宫人私底下说他爹太吊儿郎当,不像能担起国朝的太子。

也见过他爹抱怨爷爷管得太严,抱怨今天又被捉去批奏章没办法出宫看热闹。

还意外撞见过,他爹劝他爷爷另立太子的现场。

他爹是真心的。也好像确实不想当这个太子。

可为什么他爹又写了这些东西呢?

高钥盘腿坐下,一张一张地看,看完就发愣,直到腿坐得麻了,才反应过来,缓慢地站起来,缓慢地走动,腿不麻了就继续坐下盘腿看,看了之后又发呆,反反复复,不知自己来了几次轮回。

只隐约感觉他爹好像快下朝了,连忙把屋子收拾好,恢复原状,急急忙忙离开。

太子说完自己想说的,就没有说话了。

其他大臣没有说话,神童试的考生们没有说话,提出科举里添加数学的颜小郡主也没有说话。

老皇帝平静地说:“关于科举变革一事,太子写个奏表呈上来。”

太子拱了拱手:“遵旨。”

随后,老皇帝又听了其余神童对科举僵化的想法,挑出几个可以用的,余下的虽然没有选中,但也在吏部记了名,只等成年后将其召来朝廷当官。

“下朝!”

女驸马一眼就瞭见女儿似乎兴致缺缺的样子,待走到僻静之处,一把抱起闺女,问她:“怎么了?不太高兴?”

颜令徽抱着女驸马的胳膊,头靠在她手臂上,闷闷道:“这次我输了。”

“嗯?”女驸马听了这话,很是纳闷:“你何时输了?陛下不是采纳了你的建议,允你入翰林了?”

颜令徽:“那不一样。他说了一个建议,不需要别人帮话就能进翰林,我说了一个建议,舅舅就出来帮我说话,那我不就是输了吗!”

女驸马揉揉闺女脑袋,忍俊不禁:“哪有什么输啊赢啊的,陛下问你有什么建议,你的建议是科举多加算数一科能使人头脑灵活,可你不知这话犯了忌讳。你舅舅确实是在护你,但也是因着你的建议确实有用,他在可惜这番建议可能要因为忌讳束之高阁。等你当了官你就知道了,任何一项政策被提出来,只要有人觉得可行,肯定会站出来为你佐证它的实用,为你查漏补缺,官员从来不是独行侠。”

颜令徽脑袋一垂,什么话也没说。

大人自有道理,但小孩子也有自己的道理,她心里觉得自己这样就是输了。

不过……

下次赢回来就好啦!

颜令徽推了推女驸马的胳膊:“爹!你放我下来,我先不出宫了!我要去宫里的藏书阁看书。”

小女孩跳到地面上,奔跑着前往皇家藏书阁。到了地方,却看到她赢了两次输了一次的对手背着满满一箱的书、笔墨纸砚还有一把算盘,比她先一步进门,找了一个离门远、离窗户近的案几,开始练习数学。

“可恶!”

颜令徽眼神一厉,迅速挑好自己要看的算术书,跑到另外一个座位上,半是恼怒,半是夸赞——

这人居然也那么努力,不行,她要更努力!

之前已经把开平方(求一元二次方程的正根)、开立方(求一元三次方程的正根)、开平圆(已知圆面积求圆周)、开立圆(已知球体积求球的直径)、开分子方(求分子的方根)搞懂了,今天不吃透递增三乘开方法(一元四次方程)、隙积术(开高阶等差级数求和)、会圆术(求弓形弧长),她就不回家!

另一边,女驸马不知道闺女已经立下雄心壮志,出宫的路上,天空落了雪,轻于柳絮重于霜。

女驸马缓缓踏过地面,想着到了午时,覆雪的地面踩起来就要有簌簌响声了。

忽闻前头有声,她转过墙角一看,就见宫人踮着脚,为太子金织蟠龙赤袍之外,罩了一件暖绒绒的狐裘。

另外一个宫人给太子怀里塞了手炉。

太子手里捧着一碗刚从小陶罐里倒出来的药汤,咕噜咕噜地喝下去。喝着喝着,就咳嗽地呛起来。

宫人连忙递上帕子,太子习以为常地接过,捂着嘴咳了好几声,随后继续眼也不眨地将那些又黑又苦的药汁喝完。

女驸马突然想起来,以前公主和她说过——

她这弟弟先天不足,胃里带寒,每到冬日更盛,煎药留出来的药渣子,是一簸箕一簸箕地往外倒。

……所以,尤爱吃咸菜和腌腊干货,能冲淡口中药味。!